旧时汉月

孤城

作者有话说:老子把自己写哭了,这是可以说的吗?

(可能有欧欧西,史料细节不对的请多包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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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冷雨霪淋,愁云不开,被清军围困近半年的赣州城早就陷入了一片死寂和阴霾。突然哐得一声重响,穿着一身残破戎装的万元吉劈手甩开赣州府衙的大门,跌跌撞撞冲进空荡荡的院内,用几乎嘶哑的声音冲着黑黢黢的屋内喝道:“伯祥兄,伯祥兄!汀州……汀州陷落了!”

屋里人的身形隐隐绰绰,闻言似是晃了晃,却终究没有任何动静。万元吉喘着粗气冲进屋内,只一把抄起小几上的茶壶,对着壶嘴大口灌了半壶冷茶,却只觉仍是眼前发黑。他摸索着在椅子上坐了,胸口起伏不定良久,才缓缓张嘴说话。只是那嗓子里的声音,却陌生得似乎不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来的一样:

“伯祥兄,我看什么罗部的水师、什么广西的狼兵,都……都不中用了。汪起龙在城里只有四千兵、赣江上也只剩两千残军……谢志龙在雩都……他不会来救的,忠诚府——我是说赣州,已经是一座孤城了……”

他使劲睁开双眼,似乎要看破这一洞的黑暗,但是眼前的懵眩之感便越发重了,身子一歪,几乎就要从椅子上滑落。那一瞬间,有人从后面掖住了他的身子,低声道:“吉人,你太累了,去歇歇吧,今晚我来守夜。”

万元吉几乎要从椅子里跳起来,他一把挽住杨廷麟的胳膊,嘶声道:“你也知道汀州陷落了,是不是?否则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惊讶?是谁告诉你的?你怎么不早和我说?”

杨廷麟面色晦暗,轻轻挣开他的手,目光空蒙,只是喃喃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,这些城池,总归有一天是要陷落的,就凭我们,怎么可能守得住赣州?怎么可能守得住大明的半壁江山?我不过是来这里寻个死处罢了……”他突然低下头去,紧紧盯着椅子上的万元吉,道,“你难道还没做好准备么?”

万元吉一时失语,被他那双黑洞洞的眸子一望,只觉胸口翻翻滚滚,一口热血几乎要呕出来。他豁然立起,朗声道:“你这话未免也太小看我了,你能殉国,我便做不到么?”

杨廷麟的面容突然急速灰败了下去,他转过身冲着屋外走了几步,突然顿住脚步,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雩都的谢志龙手下还有万余兵力,明天一早,你突围出去,找他求援吧,或许赣州还有一条生路,也未可知。”

万元吉扭头道:“我不去。”

“为什么不去?”杨廷麟的声音听来干枯又喑哑。

万元吉却好似小孩子闹起了别扭,只站起身向堂屋深处走了几步,望着正中桌面上供着的尚方剑,梗着脖子道:“反正我不去,你也是兵部尚书,我也是兵部尚书,我凭什么要听你的?”

杨廷麟突然转身,猛然伸手一指那尚方剑,吼道:“就凭我有尚方剑,不行么?剑印在手,即是代天子便宜行事!你若不去,信不信我立刻就办你抗旨之罪!”

万元吉登时冷笑起来,道:“行啊,你当年不就是被卢象升这样支出去,才保住了一条命么?如今要让我也学你?我可不会做那样的事!”话一出口,他便自知失言,急忙改口道:“不,我不是……”

杨廷麟却没有说什么,他沉默了许久,终究是摇了摇手,缓缓靠着门扇闭目不语。万元吉急忙走到他身边扶住他,低声道:“我不该提当年的事。”

杨廷麟闭着眼,屋外的秋雨转急,已濡湿了他半边衣衫。万元吉这才注意到他没有着戎装,只是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道袍,原来一副茂密的大胡子如今也显得稀稀疏疏,在灰暗的空气中,只衬得神情更加憔悴。良久,他才一字一顿地道:“吉人,你知道么?那时候,我是真的对行伍之事一窍不通。他让我去求援,我便迫不及待地去了,只怕晚了一步,便会错过军机,贻误大事……我那时候,甚至连他早已存了死志都没有看出来……所以后来听得贾庄大败,我几乎魂飞魄散、如坠冰窟,那感觉,我一辈子也忘不了。”

万元吉本欲伸过去搀扶的手便凭空僵住了,许久才慢慢落下。他干笑一声,便在门槛上坐了,道:“怕是直到今天,你仍然在恨我和杨阁部吧。若是有的选,你怕是绝不会来跟我一道守这赣州城的。”

他刻意把“我”字咬得极重,杨廷麟听了,终是默默睁开眼,望着沉沉压下的天色,低声道:“我分得清轻重缓急,现在不是计较门户之见的时候。”

万元吉双手扶膝,苦笑一声,道:“那我倒要谢谢你了。你杨伯祥是东林复社一脉,是黄石斋、陈卧子、吴梅村的好友,我在你们眼里,是不是就是阉党余孽?”他自嘲地拍了一下大腿,摇摇晃晃站起身,又踅进屋里去,淡淡道:“杨阁部在你们眼里,只怕和什么温体仁、张至发、薛国观也没什么两样,甚至他更是毁我大明江山社稷的头号罪臣,不是么?”

杨廷麟站直了身子,却反向往廊子下避开几步,并不答话。万元吉见他不辩,也觉得这话头起得无味,却又觉得这许多时日来的恶气纠结在心中无法化解,便反身几步追出来,道:“我若说,杨阁部当时绝非有意要害卢军门呢?若非……若非有人存了门户之见,存心挑拨,从旁投杼,这枢、督二人,又如何会弄到这步田地?”

杨廷麟霍然停步,猛地转身,凉声道:“你懂什么?你又配说什么门户之见?难道只要听了你家杨阁部的话,他便不会害人了么?那颜继祖又是怎么死的?五十日内三调防,他够听话了,还不是落得个身死西市?天下人都知道卢军门冤,那颜继祖呢?又有谁知道他的冤屈?”

“这……”万元吉从未料到他会提到颜继祖的事,一时语塞。杨廷麟见他不说话了,便转过头来,目光炯炯:“我承认,我当初弹劾杨嗣昌就是存了门户之见,你满意了吧?可是……可是卢军门他,他是不一样的,他从未掺和过这些党争权斗的事。我之前的四十二年里从不认识他,之后的八年里再也见不到他,我与他相处,只不过短短二十五日。只是这二十五日,却足以让我脱胎换骨。”

他不知何时已走到庭中,大雨已将他淋得透湿,他却恍如不觉:“鼎革以来,我每每在想,我杨伯祥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?我怎么还活着?我如今手持剑印、身居枢位,和他当年一模一样……甚至到最后他还落了尚书之衔——我配么?我怎么配?我会打仗么?我对行伍一窍不通。我会带兵么?张安的新营烧杀抢掠我根本节制不住。可他呢?畿南断粮之后,他亲自带着士兵抟沙作饭,剪木饲马,有两个士兵要去农家抢掠,他立刻就地正法——吉人,你也久在行间,不说左良玉贺人龙,就是孙传庭洪承畴这些督抚大员,他们可曾在乎过这些小民之命?在孙洪之辈眼里,那些小民不过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蝼蚁,只有在卢军门眼里,他们才是人!”

万元吉多年来跟着杨嗣昌在湖襄剿寇,如何不知道这“贼过如梳、兵过如篦”的事?只是往日听得多了,便也渐渐麻木,索性不思不想。此刻听杨廷麟提起旧事,不觉情思涌动,喃喃道:“当年还有这样的事么?我……我并不知道。”

杨廷麟摇摇头,道:“罢了,现在说这些,还有什么用?死掉的人,终究是没法活过来的——何况这些事本就和你没有关系,你知不知道,又有什么差别?我也是后来才渐渐琢磨出他当时的处境的……他那么高傲的人,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颜继祖、甚至袁崇焕那种境地呢?所以,我纵然再不愿他死,也只得说一句,他不得不死。”

万元吉无法接口。从廊下望去,雨中的杨廷麟,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雨水一起落下。万元吉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忍之意,转身从屋里拿了一把伞出来给杨廷麟撑上,道:“伯祥兄,你也不可太过伤神了,赣州还离不开你。”

杨廷麟没有躲开雨伞,只伸手抹一把满脸的雨水,踽踽随着万元吉回到屋中,低声道:“我是个不自量力的人,你们也都知道我有几斤几两,若论行伍经验,我怕是连你万吉人也是不如。只是崇祯十一年的他既一意主战,那隆武二年的我便也一定会抗清到底;畿南断粮他既能吃树皮草根,那赣州断粮我也便也能吃野菜虀粥;他既能为了不辱节义壮烈一死,那我今天便也能一样殉城殉国。我永远没法比得上他,可这并不妨碍我,让自己不落在他的身后。”

万元吉沉默许久,终是咬牙道:“我还是那句话,你能殉国,我便不能么?杨阁部是我的旧主,是我的恩师,我怎么能给他丢脸?难道就只许你有放不下的人,我便不能有么?就算你们都视他为寇仇,而我也终究还是敬佩他的。”

“那也好。”杨廷麟难得放松地笑了笑,道,“你知道么?前几日我梦见卢军门了。可惜我们缘分太浅,便是在梦中,我也没法看清他的面孔。只是他那身麻衣芒鞋,我便绝不会认错。都说人将死之时会梦见已故之人,我便知道,我也是时日无多了。不过这也很好,我终究是能在死前再见他一面,也不枉了我们那二十五日的相识。”

万元吉却是怳然长叹,按按太阳穴,自嘲一笑,道:“我却甚是羡慕你,杨阁部……他死后落得那样的下场,只怕是魂飞魄散,再也无法入故人之梦了。”

杨廷麟想到杨嗣昌的下场,叹息一声,也不再多说什么。屋外大雨渐歇,不知何处又隐隐传来炮声,想是赣州的百姓在自发守城,与清军搏斗。孤城之外,手握重兵的镇台军阀不是闻风而散,就是迟疑不前,然而城内的百姓却无一人肯向清军低头,便是老弱妇孺也纷纷磨枪提剑,恨不得与鞑子拼命。杨廷麟看看时辰已晚,便握住万元吉的手,道:“方才说过了,今晚我去城上巡守,你留下在府中休息。不论何时有变,我们都不要再相见了。”

万元吉自然知道他所言为何,却也并不多说,只拱手道:“如此,我们便为了各自心中之人,就此别过吧。”

二人各拱手一礼,双双深深拜下,各自分头而去。秋深寒重,十月初三的赣州城、隆武天子御赐府名的“忠诚府”,在战火的洗礼下显得颓败又坚韧。夜色四合,四下除了隐隐的炮火声外,静谧得宛如梦寐。杨廷麟骑着马奔向南城,觉得自己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离开卢象升军营的那一夜,他也是这样策马疾驰在畿南的沃野之上,向着永远无法到达的希望驰骋。

他甚至有些记不清,那一夜的贾庄有没有下雪,有没有月亮,有没有断断续续的炮火,有没有呜呜咽咽的筚篥。他只知道,他的身后,是孤臣千仞,身前,是万里江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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