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时汉月

元氏县志

今天看到《元氏县志》,特别意难平。

崇祯15年《元氏县志》里写,崇祯11年的县令叫刘业嵘,他的小传中写:“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初四日,兵过城溃,十二年七月七日罹于难。”(《崇祯元氏县志·卷3·县令》)

这里似乎看不出什么,就是城破后被朝廷追责,然后砍了头。

然后再查《乾隆元氏县志》里刘业嵘的小传,才知道当时的情况:

刘业嵘,山东乐安人,进士。崇正(祯)十年任。越岁有兵至,时避难元邑者十余州县,闻诸处逆之者皆被害,民震恐。公慨然曰:“吾何难一身之死救尔数万之命耶?”至十二月初四日,兵过城溃,公尽郊劳,赠贿之礼,百姓获安。次年七月七日,朝廷以公失节,遂致于死,民为立祠祀之。(《乾隆元氏县志·卷7·官师》)

我这才想起来,元氏确实是被清军“招降”的。

《盛京满文档》载:贝子费扬古旗招降元氏县,获马骡一百一十三匹,银四千三百三十三两、彭缎一匹、良缎一匹、绸六十三匹、纱罗绫十匹,共七十五匹,银杯托盘二对。

这个贝子费扬古,就是老奴最小的儿子,当时领镶蓝旗。4333两银子,应该是把府库和城里大户人家的积蓄都搬空了吧?刘县令为了贿赂清军,保全城池,果然是舍得花血本。

那么是不是真的像乾隆志书里写的,刘县令通过贿赂清军,使得“百姓获安”了呢?

继任刘业嵘的新县令叫张慎学,他于崇祯12年2月到任元氏,看到的情况却是:“虽飞灰烟卸,尚瓦砾骈填。焦头烂额之状,入目惨心。儿啼妇泣之声,入耳痛念。”(《崇祯元氏县志·卷5·元氏县濬池创建城四角空心炮台记》)、“戊寅兵变,所过遭焚。邑中民舍,一炬几尽。”(《乾隆元氏县志·卷8·艺文·元氏县重修兵刑工及库招军器房小记》)

这两篇文章都是张慎学所写,记录的是战后恢复的情况。这样的惨状,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“百姓获安”。以至于张慎学自己也忍不住发出浩叹:“谁非赤子,夫何蹂躏至此?”

确实,两种志书里都几乎看不见城中军民抵抗的记录,但还是有一些只言片语漏了出来。《乾隆元氏县志·卷7·人物》里的《列女》部分,记载了两则元氏城中妇女被清军掳掠最后自尽的记录:

阎氏,生员高笏妻,年二十二。崇正(祯)十一年冬,贼寇过犯,拥掳前去。氏以头触石血出,不肯行。寇复以刀慑之,氏骂不绝口,遂遇害。本县申文旌奖。

石氏,何起凤妻,年二十余。崇正(祯)十一年冬,贼寇逼犯,掳氏强行,遂投于井,寇为引出。绐以许行,复投于井,再捞则氏气已绝矣。

一座城池,残破到“飞灰烟卸,瓦砾骈填”的地步,要说只有这两起清兵掳掠的恶性事件,你信吗?

我不信。

所以啊,刘业嵘真的做了蠢事。他以为他救得了这座城池,但在敌人的眼中,自卸爪牙的猎物,吃起来只会更方便。

 

关于戊寅虏变,我断断续续在查当时陷落城池的地方志。因为已经是明末了,所以流传下来能作为参考的志书绝大部分都是清朝时修的。在我翻过的这一小部分志书里,对于戊寅虏变的描写大致分两种:一种是一笔带过,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,比如井陉、藁城、巨鹿、行唐,另一种则是记载得非常详细和惨烈,比如获鹿、灵寿。

一笔带过的,我可以理解。但是总有一两家大胆的修史者,愿意记录下当时清兵的暴行。

获鹿被围时,城中乡绅魏天贵父子奋起守城,全城文武老幼一起抵抗清军,城破后全城民众几乎被屠杀殆尽。

而灵寿,有一位退休的兵部侍郎马从聘,以82岁高龄,带领全家抗清,马氏男女老少,死节者累累皆是。马家的小孙子马国璯当时23岁,分守城南,对人说:“我马某廿三岁矣,惟期致身报国耳。”最后果然战死。(《同治灵寿县志·卷12·杂志》)

他非要强调自己已经23岁了,这话听来很是好笑,确实是个23岁、意气奋发的青年能说出来的。可我读来,心中却是恻然。

作为现代人,读这些记录,其实很难生出“仗义死节正在今日”的豪迈正气。甚至当后代官绅为他们立祠作传的时候,称他们“何不幸之有”(《光绪获鹿县志·卷12·人物》),我读来也只觉得滑稽而病态。

毕竟,死了一万个人这件事,不是乡绅们笔下的“幸事”,而真的是死亡这件事重复了一万遍啊!!哪怕抗清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,他们首先也应该被当做一个人记载下来,而不是一个空虚的道德符号。

 

张慎学在《元氏县濬池创建城四角空心炮台记》中记录他挖浚护城河、在城头四面修建敌台的工作。文章很平实,无甚文笔可言,读来却一片惨痛。

张慎学说,他来元氏时,城池破败,又碰上大旱五月,颗粒无收。大灾大难之后,按理应该让老百姓休养生息,可鉴于敌人来袭的前车之鉴,他不得不在这样困难的年景里发丁鸠工,修池筑台。他长叹道:“知我者,其惟台池乎,怨我者,其惟台池乎?”

这样台池,若在承平时代,“登斯台也,可以资远眺,临斯池也,可以寄深情”,自然是一处胜景。可是当此末世,也只能是“非得已也”。

张慎学莅任元氏不过五年便即调任,新来的县令于崇祯17年到任。什么护城河,什么敌台,也不过是换得先降顺,后降清,一点用处都没有派上。

在那样绝望的时代里,似乎什么选择都是多余的,拆台的、混日子的,还是一片至诚想要救国的,都改变不了那座将倾的大厦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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